洛克日记 | 出山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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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克日记记录了我在洛克线徒步时遇到的人和事。洛克线是美国探险家约瑟夫·洛克在1928年从木里出发,深入贡嘎岭地区,到达稻城亚丁的路线。著名小说《消失的地平线》就是以此为原型。2023年10月初,我与朋友踏上了这条徒步路线。


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这天的早饭特别丰盛,既有麦片,又有泡面,还有咖啡、卷饼。我喝了两杯麦片,还吃了几口泡面,似乎有意识地要多摄入一些能量。今天要走多远?不知道。能不能顺利出山?不确定。我们只能从地图上看比例尺大概估计距离。再者,大家体能参差不齐,谁也没法保证今天就能顺利出山。但无论如何,路是一定要走的。

启程后,我们先走向大片高山草甸。十月初的草地黄绿相间,依然茂密。不远处,牦牛一家将小牦牛围在中间,与突然出现的我们面面相觑。我们放慢脚步绕道向前。它们也缓缓朝另一边走去,依然围着小牦牛,盯着我们这群山中的不速之客。

若想在一日内出山,今天需要下降近两千米海拔。脚步虽急,心情倒是轻快。进山的第四天依然是晴天,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在山中,再也没有比好天气更让人舒心的事了。小心地踩着草垛穿过藏在草甸中的沼泽;低头观察杂草中的动物粪便——烂泥般的是牛粪,鸡蛋大小的椭球状是马粪,再小些的是羊粪蛋子,新鲜的粪便说明附近有牧民活动;偶尔还能在草丛中瞧见娇小的金色蘑菇。左手边是丝绸般的河流,河底的石头清晰可见。前方,矮树林和草甸交替出现,时不时有巨大的树干横拦在地面上。两侧既有峻峭的石壁,也有红黄相间的山中秋色。回头,央迈勇雪山就在身后。

长长的队伍蜿蜒行进,不时传来说笑声。韭菜作为被野外艰苦生活条件折磨的代表,立志一定要在天黑前出山,一早就走在队伍最前面,甚至超过了阿明。他时而鞭策,时而威胁,时而喊口号,“大家还想不想出山了!今天要是能出去我就请大家喝奶茶!”,语气坚定,气势如虹,被我们戏称为“教导主任”。每当尾部落后,我们就调侃道,“主任,还不快抽出教鞭催一催后面的!”韭菜就像警觉勇敢的牧羊犬,一马当先,在羊群懈怠时挥起鞭子。

不过,羊群并非有意懈怠。海拔一路下降,体感温度上升很明显,我能感觉到出汗和饮水都多于前几日。一转眼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,我们离开广阔的草原,深入到山林中去。放牧的痕迹逐渐消失。松软的泥土中嵌着凌乱的石头,一不小心就容易崴脚,更别提看似温和、却隐藏着滑石危机的溪流,以及交织在林间、持续急弯的下坡路。连续的前行和复杂的路况使得队伍间已经拉开了明显的差距。头部每走一段路,发现看不见后面人的身影,就需要停下来等待队伍跟上进度。每个人的脸上都逐渐露出疲惫的神色。全队汇合短暂休息时,大家只是喝水、喘气,沉默地交换手头的食物。没力气说笑,空气中只有偶尔播报海拔和行进距离的声音。韭菜有意夸大我们前行的进度,试图重振士气,但回应寥寥。而后面有队友意外落水的消息更是让忧虑和不安在队伍中弥漫开来。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为漫长和艰难。

探索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。地图上的终点就站在那里,一条弯弯绕绕的线把我们与它连接起来,但脚下的每一步都不在计划之中。我们只有彼此,只有山川河流。未知让人心悸,无法衡量的距离看起来是如此遥不可及。

短暂的午间休整后,我们重新背上行囊,沿着河谷继续向前。一路流水淙淙,正如我们从白水河出发时一样,彼时我们心中充满期待,此时却不免有些紧张。

就在这时,河岸边一顶帐篷突然出现在眼前——有人!我们立刻上前询问,两位大哥正在此处扎营。渴望已久的标尺终于出现。他们从我们的目的地反穿过来,花了大约四小时重装走到此处。四小时,我马上看了眼表——两点半不到。他们是上坡,而我们是下坡,看来我们六点半之前一定能出山。这个好消息让大家振奋起来,那段无法衡量的距离在脑海中有了清晰的对照物,流逝的每分每秒都意味着与终点更近。

随着海拔继续下降,树林间逐渐出现了大颗大颗的松果,有的比巴掌还大些。后面的队员也时不时轮换走到前面来,体验在最前头跑山的快感。我们嬉笑着争相跑下连续的弯道,登山杖快速落在一个个借力点,双脚迅速跨越地面,飞驰在林间,时不时抄近路在半程转弯——坡面更陡,路程却不到三分之一——偶尔还要眼疾手快捡个心仪的松果装在口袋里。

直到队伍集体停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中休息时,我才发现我们并没有想象中走得那么快。离六点半已经不远了,四个小时马上就要结束,我们仍没有清晰地看到终点所在地。小叶升起无人机,试图让镜头去探探路,但也一无所获,看不到半点出口的痕迹。马夫也开始抱怨,这个时间早该扎营了。前方仍是重重叠叠的山峰,一眼望不到头,而脚下是曲折狭窄的山路,也没有可扎营的地方。

再动身时,阿明突然说道:“六点必须走到有信号的地方。”像是说给自己听。他随即冲到队伍最前面,“我先去找路!”,话音刚落没多久,他和肥羊两人就消失在视线中。

那成为了我们最后一次休息。

紧接着,夏夏领头,韭菜第二,我与杨杨紧跟其后,一路上埋头苦走。沿着河流有很长一段在石壁上开凿出来的路,此时只能听见登山杖与碎石不断撞击的声音。双脚仍是飞速向前,但再没有半点嬉笑的意味。往后望去,能遥遥看到一两个队友,再回头时,又只剩空寂无人的山路。所幸一路没有分叉口,我们也能放心一直前行。小径旁有不少带刺的植物,有的长着尖锐如针的硬刺,尚能用登山杖拨到一旁躲过;而有的看似枝叶柔软,却藏着能穿破裤子的刺头,刺进皮肤不会流血,却痛痒异常。有一段路我们要穿过一大片密密麻麻长满这种植物的平地,手背、大腿、小腿,无一幸免,但没有人放慢脚步。

前方就是西面,太阳正在缓缓落下,眼睛已能明显感觉到光线的差异。我清楚地知道剩下的路在自己的体力范围内,一定能在今天出山。我的背包中有食物,还装着充满电的头灯和足以御寒的外套。但我仍然压制不住胸腔里不断往外冒的紧张,忍不住想到瓶中的水已经所剩无几,而紧张又更让人口干舌燥……

突然,我们又拐至河边,向前穿过一座水泥桥。“快了!”我和韭菜不约而同地喊道。看了一路的木桥,此时竟然看到了水泥这种材料,一定离村庄不远了。我的紧张瞬间转为警觉,一只手握住两根登山杖,另一只手迅速掏出手机,边走边看海拔变化。此时海拔已经下降到两千二百米左右,离预计的目标海拔已所剩无几。我开始不断重复开启关闭飞行模式,试图搜索信号,终于——

“有信号了!”

我兴奋地大喊。大家齐齐停下脚步,围拢到我身边。我们立马与先行探路的阿明、肥羊联系,得知二人已经顺利出山。他们发来定位,我们离终点只剩下一道弯,400米的距离!终于卸了一口气,我们四人就地坐下,等待后方队伍。此时刚过六点没多久,而无人知晓后面的进度。安静又煎熬,五分钟过去了,没有人出现。又是五分钟,还是没有人。再等等,等等……忽然,深紫色速干衣,是章鱼和楷哥!时间仿佛被往前拨动,没多久,小叶和悬呐喊着跑来。再然后,是所有人!

只有400米了,只有最后一道弯。所有人都像重新打了气的气球,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飞步向前。“有高压线了!”抬头,高压线铁塔此时正如灯塔一般矗立在对面的山坡上。

我们终于转过那道弯。

土路尽头是一扇极不起眼的铁栅门,阿明和肥羊就举着手机站在那里,笑着迎接大家。欢呼大笑,我们张开双臂奔跑着冲出那扇门,冲出不安,冲出混沌,冲出未知。

后来,每个人都喝到了一瓶三块五的可口可乐。大家三三两两站在一起,其他队伍的消息也陆续在手机上传来。不过,我不太在意山中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了,我只记得天色暗得很快。一天走了三十多公里,我坐在小卖部门口的长椅上,酸痛感终于从肌肉中密密地渗透出来。住进酒店,我洗了两遍澡,意料之外地失眠了。重新与现代文明连接,我不停翻看手机,但很快抛至一边。四天的山中时光如梦幻般结束了,一切有些不真实,而身体上的痛感又提醒着我四天走了六十余公里的真实性。

躺在酒店不知比睡袋宽敞多少的床上,我却睡不着。我的洛克线,最后是与山野漫长的一日告别。我们热爱它,并且敬畏它,亲近它,又要离开它,亲吻它,再洗去它的痕迹。翻来覆去,最后我还是打开手机相册,开始想念它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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